2024年,年收入破百亿公立医院增至17家。
近日,一位从事医院运营咨询的咨询师通过梳理各家医院官网的公开信息发现,2024年我国预算前100的公立医院中,年收入达“百亿级”的公立医院从2023年的9家,数量近乎翻倍,增至17家。2024年平均增速达11%,事业收入预算平均增长12亿。
位居收入榜首仍是郑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下称“郑大一附院”),以225亿元的收入预算,断层式获第1名;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以预算总收入102亿元,卡位第17名,跑入“百亿俱乐部”行列。
收入预算基本能够反映一家公立医院的收入规模,通常由财政拨款预算、事业收入预算、其他收入预算和上年结余构成,通常被业内人士理解为总收入。
一位卫健专家指出,如今公立医院的体量和规模仍在惯性上涨,“百亿医院”的数量将会越来越多。收入最高的10家“百亿医院”中,有7家医院在2024年有新开放的院区,或有在建的新院区。规模扩张,仍是公立医院实现收入增长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方式。
尤其今年,在“百亿医院”加速涌现过程中,“医保基金紧平衡”这一背景更加凸显医疗资源不均衡带来的影响。
例如,郑大一附院近三年预算收入均在200亿以上,而整个郑州市2022年的医保基金总支出为183.42亿元,这相当于,一家医院的收入几乎与一个城市的医保基金支出相当。
“百亿医院”的收入有何特征?“巨无霸”持续扩张是否存在风险?公立医院规模持续扩大,对于建设真正的医疗高地,提高临床和科研水平是否有利?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试图梳理数据,摸清这些“百亿医院”发展的来路和去向。
“扩张浪潮”之后分院开始盈利
难以摆脱的“自我膨胀”本能
纵观17家“百亿医院”,事业收入的快速增长依旧是主基调。
根据数据,17家“百亿医院”中事业收入增速不低于10%的医院占据了10家,增速低于5%仅有寥寥3家医院。从收入的增长量来看,2024年事业收入增长超过10亿元的“百亿医院”也足有10家。
事业收入通常是医院总收入的最核心,指医院提供医疗服务获得的收入,大部分医院的事业收入预算占总收入预算的比重在90%以上。
(图1:2024年预算收入超百亿的公立医院)
一位卫健部门人士陈钧(化名)指出,与前两年一致,当下公立医院在体量和规模上,仍有较强的扩张“惯性”。“当地政府和医院仍然在积极推进新院区的建设和床位病区的增加。”
已建成的新院区,正逐渐成为医院收入增长的新重要拉力。
比如,“百亿医院”中有两家医院的事业收入增长尤为突出:2024年,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下称“北京安贞医院”)事业收入增长了28亿元,同比增速为48%;河南省人民医院2024年事业收入增长30亿元,同比增速为31%。
这两家医院均有新院区新近投入使用。根据公开信息显示,北京安贞医院通州院区于2024年10月开诊,编制床位1300张,首日门诊量1000余人;河南省人民医院规划床位1300张的北院区也于去年12月开诊。
中国社会科学院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贺滨分析称:“某一家医院突然之间有如此高的事业收入增长,大多数情况与新院区建设有关的。”
在追求业务规模的动力下,公立医院难以摆脱“自我膨胀”的本能冲动。
《健闻咨询》梳理资料发现,在2024年预算收入最高的10家医院中,70%的医院今年有新开放的院区或有在建的新院区,顶尖医院的床位数仍在持续上涨。
(图2:2024年全国预算收入前10公立医院的院区建设情况)
一方面,长三角地区顶尖医院的扩张脚步加快。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下称“复旦中山医院”)、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下称“瑞金医院”)均有新院区项目正在建设中。
另一方面,在四川、河南两省,原本床位数规模就较大的“超级医院”,延续了规模扩张的一贯风格。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下称“华西医院”)的锦江院区预计将于2025年投入使用;郑大一附院、河南省人民医院2024年双双有新院区开诊,同时又有在建或扩建的院区。
陈钧指出,“2024年以来,在沿海地区或省会以上城市,普遍认为应按照优质医疗资源扩容下沉和均衡布局的角度来进行规模的扩张和外延,这对全国医疗水平天花板高度的提升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对未来分级诊疗和地方医疗水平的提高来讲,还是会形成一定的负面影响。”
事实上,一些顶尖医院囿于土地不足或当地财政的投入力度不同等现实因素,在现实中,扩张的方式也“花样百出”。
例如托管模式。陕西省⼭阳县卫⽣健康局原副局长徐毓才介绍,“新医改以来,三甲综合医院托管小医院的模式推广开来,一种是签订托管协议,在被托管的医疗机构收入中提取2%~3%的费用;另一种是全面托管,大概率实现了人财物的统一管理。”
以华西医院为代表,跨省、跨市的分院建设也十分常见。2023年12月,由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统筹,华西医院牵头运营的华西厦门医院正式投入运行。而在四川省内,华西医院牵头的领办型医联体已扩张至12家医院,华西医院与这些地市级的医院管办分离、核算分离、医保分离,领办医院挂牌华西分院,华西医院为其提供管理干部和主要学科主任等人才支持。
此外,上海一批头部医院加快建设国家医学中心、老年医学中心等项目。
陈钧指出,这些所谓的分院建设,关键要看是否在同一预算主体名下。他透露称,“比如中山医院的老年医学中心,跟本院就是两个法人,账目是独立的,二者会产生医院之间购买服务的费用,但这只构成中山医院收入来源的一小部分。”
如此持续扩张床位、收入快速增长,在医保基金紧平衡的背景下,头部医院的持续膨胀是否值得忧虑?
例如,2022年郑州市医保基金总支出为183.42亿元,而郑大一附院当年的预算收入却达到超200亿元。一家医院的预算收入几乎与一个城市的医保基金支出相当。
对此贺滨认为,“医保基金考虑的是整体情况,未必关注某一家医院的费用有多高。对于当地医保局来讲,可能更关注这种一家独大的格局,对医院和医保局之间的谈判博弈关系的影响。”
多位专家指出,更迫切的问题在于,头部医院扩张、医疗资源集中带来的虹吸效应,对分级诊疗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陈钧表示,目前卫生总费用流向省会以上城市公立医疗机构的比重明显偏高。
在医院扩张形成大规模床位的存量后,要维持这一存量,医院的收入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成本。陈钧解释道,“现在各地政策要求,医院把4人以上病房升级为2~3人间病房,一方面是为了提升病房品质,另一方面其实也为了间接缩减实际的床位规模。”
郑大一附院收入增长仅1%
协和医院单床收入达500万元/张
在任何公立医院的榜单中,郑大一附院总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宇宙最大医院”的调侃,让这家医院的任何消息都伴随着聚光灯。
在预算收入的数据背后,隐藏着这家医院近几年发展的另一面有趣之处——自2021年至今,收入断崖式领先的郑大一附院,连续3年收入增速放缓,增长曲线几乎拉平。2024年,郑大一附院事业收入增速仅为1%。
这提出一个问题:郑大一附院的规模和收入,是否已到达顶峰?
贺滨认为,这背后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郑大一附院原有床位规模能带来的收入增长已经触到了天花板,以当前的管理水平,单床收入的增长到头了;另一种可能是,郑大一附院主动放弃了资源扩张的路,给自己时间准备转型,逐渐提升内部的经营管理水平。”
回顾历史数据,郑大一附院的高速发展期在2016年~2020年,这五年间,郑大一附院的收入从130.15亿元增至218.78亿元,收入增速年年攀升,每年增速分别为9.07%、9.61%、11.24%、11.47%和14.15%。
也是从2016年起,郑大一附院实质上开启床位数直线飙升的兼并、扩张之路。到2024年7月,郑大一附院膨胀至“一院五区”,总床位数达到13000余张,成为了一家史无前例的超级医院。时至今日,郑大一附院仍有规划1200张床位的北院区改扩建项目正在进行中,难以摆脱规模扩张的“路径依赖”。
凭借惊人规模的床位、人才引进,郑大一附院的门/急诊量、手术量迅速飙升至全国第一。根据看医界数据显示,2023年郑大一附院门/急诊量为938万人次,手术量达41万台次。
规模效应正在慢慢带来质量的提升,随着医院能调动的资金数连年倍增,医院有更多的资本可以投入到人才、科研等方面。徐毓才表示,“郑大一附院这几年看疑难杂症的水平也在提高。”
在各类公立医院排行榜上,被认为“大而不强”的郑大一附院仍无法匹配其收入断层第一的位次。例如在2023年的国考排名中居于第61位,较上年上升了15位。而科研能力方面,郑大一附院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发布的中国医院科技量值排名中位列第15位。
在贺滨看来,郑大一附院的发展是一种粗放的、水平不高的、靠规模扩张的方式,却能够契合河南当地独特的人口特征和医疗服务需求,以虹吸全省病源的方式实现了总量的跃升。或许对郑大一附院自身而言,这已经证明了这些年的发展之路的正确性。
但贺滨也强调,如果宏观横向维度去比较,郑大一附院的规模虽大,单个床位产出的效益却相对较低。
《健闻咨询》统计数据发现,如果按照预算收入来看,在17家“百亿医院”中,郑大一附院的单床收入仅为160万元/张,而北京、上海头部医院的单床收入基本在400~500万元/张的区间。
其中,北京协和医院单床的事业收入最高,达500万元/年,华山医院、中山医院以488万元/张、445万元/张的单床收入分列第二、三位。在床位数达到4000张以上量级的大医院中,华西医院的单床收入最高,达259万元/张。
对郑大一附院而言,跟同为“超级医院”的华西医院相比,郑大一附院与之也有近百万元的差距。这其中固然有不同地区医疗服务价格差异的因素,一定程度上也映照出郑大一附院与顶尖医院之间管理水平的参差。
(图3:2024年百亿元床位数及单床事业收入)
陈钧分析称,郑大一附院的收入增长自2021年起停滞不前,也可能说明,在规模不再扩张的情况下,这家医院营收的可持续性并不强。
他认为,床位的持续扩张,已经造成医院成本居高不下,为了维持存量规模,就要保持一定的收入增长。
“靠技术进步、人口老龄化产生新的医疗需求,这是长周期的逻辑,短期内医院不得不靠扩张的冲动来维持动态平衡,这就存在床位过剩的巨大潜在风险。因为一家现代医院总有一个经济效益的边际拐点,有一个相对合理的规模,规模扩张和虹吸带来的单边上扬是不可持续的。”陈钧指出。
显然,这并非独属于郑大一附院的烦恼,而是一旦走向“先做大再做强”模式,就容易跳入的陷阱。
科研收入是“百亿医院”的新追求
追求高质量发展,不仅是卫健部门对“百亿医院”的要求,当下也正逐渐成为“百亿医院”增加净收入的方法。
科研收入,正在越来越受到“百亿医院”管理者的重视。
贺滨指出,对于医院管理者来说,科研收入占公立医院收入的比重虽小,却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净收入。“药品和耗材实行零差率的背景下,临床收入的成本占比大,而科研收入的成本占比相对小很多,相比来说利润率更高。”
医院的科研收入通常有两大头组成:创新转化收入和科研经费收入。
在创新转化收入方面,为理清2024年17家“百亿医院”创新转化收入的细节,《健闻咨询》查询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安徽省立医院)院长葛均波等人联合发布的《2023中国医院创新转化100强》等报告,在17家“百亿医院”中,2023年签订5亿元以上金额专利转化合同的医院有1家,转化金额在1亿~5亿元的医院有5家,转化金额在5千万~1亿元的医院有6家,转化金额在3千万~5千万的医院有8家。
从数量上看,有4家“百亿医院”——复旦中山医院、江苏省人民医院、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华西医院在2023年的专利转化量超过50项。其中复旦中山医院以拥有119项专利转化合同,位列全国第二。
“此前,科研创新转化收入在医院总收入中的占比微乎其微,这几年有了明显提升。在科研转化方面,华西医院比较资深,上海顶尖的医院越来越卷,复旦中山医院、瑞金医院等表现得可圈可点。”陈钧指出。
不过值得关注的是,即使突飞猛进,科研转化收入占医院收入的比重依然极其有限。
即便是科研转化中有口皆碑的华西医院,相比于141亿的全院全年的预算总收入,华西医院每年科研转化收入,也仍在个位数徘徊。
2023年10月,华西医院院长李为民在国家卫健委新闻发布会上介绍称,华西医院每年投入近5亿元支持创新性临床及转化研究。近五年,华西医院科技成果转化有200多项,转化合同金额超过10亿元。而平均到每年,临床转化合同金额仅有2亿元。
陈钧表示,目前公立医院的科研转化收入占比仍然较低,且大多数医院还是科研创新及转化领域的“新手”,每年能获得的科研转化收入并不稳定。
除创新转化收入外,公立医院另一项相对可观的科研收入是科研经费收入。
梳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发布的《关于2024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集中接收申请项目评审结果的通告》发现,2024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下称“国自然”)立项数排名前10的医院,除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外,其余全部都是17家“百亿俱乐部”的成员。
其中,华西医院以297项的立项数断层第一,中山医院、瑞金医院位列第三、四名。
(图4:2024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立项数前10名的公立医院)
在多位业内人士眼中,华西医院是靠规模扩张做大、靠科研“做强”的典型案例之一。华西医院不仅“国自然”的立项数最多,而且根据其官网显示,近5年来,华西医院年均科研项目经费均超过10亿元。
作为西南地区唯一一家超级医院,华西医院辐射整个西南甚至西北地区,直属院区的床位数达到近5000张。目前,华西医院收治的疑难复杂病种患者比例已达80%以上,四级手术占比37.61%,每年四级手术总量位列全国第四。
对此,徐毓才指出,科研需要投入大量人财物。公立医院规模扩大、收入增长以后,一方面病例多了,开展临床研究的基础更扎实,另一方面医院有了足够的资金,才能吸引人才、投入资源,提高医院科研能力。
在公立医院狂飙突进发展的过去十几年里,外部资源扩张或许是公立医院发展性价比最高的解法,但如今各家公立医院都无法忽视“医保基金紧平衡,床位数、住院率居高不下“的时代,或许时代的注脚正在暗示未来公立医院需要控制自我膨胀本能、提高科研能力、高质量发展,才是长久发展的基石。
参考资料:
《2024年中国医院预算前100观察》,“医院运营咨询新知”公众号,朱兆军
(本文来自第一财经)